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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性格高潔,非晨露不飲,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棲。而它每次死後,會周身燃起大火,然後在烈火中獲得重生,並獲得較之以前更強大的生命力,如此周而復始得以永生。那麼,是先生選擇了鳳凰還是鳳凰成就了先生?唯一可知的,是永生的先生,還有新生的鳳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避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感受著高高低低的石板,打量著林林總總的店鋪,回望著古色古香的棧橋,呼吸著甜裡夾著姜香的空氣,恍惚中,竟是真地踏在了鳳凰的土地,踏在了先生口裡說的,那在某種較舊的地圖上可找尋到的,位於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的,名為“鎮筸”的小點。忽地,又有了一種霧裡看花的虛空,有些執拗地嗅著,搜尋著先生留下的痕跡和氣息。一時,是來看景求快樂和放鬆,還是找尋歷史的印跡滿足內心的渴望和豐盈,倒是說不清了。朦朧中,天籟般的歌聲滑入耳朵,一個激靈,睜開惺忪睡眼,藕色的窗簾才透著魚肚一般的光。仔細聆聽,歌聲從木櫺窗格外飄來。起床,開燈,清晰可見唇邊煙似的霧氣。吱呀打開木製門,踏在同樣吱呀的木製陽台,雙肘撐在欄杆上,托腮遠望。煙籠寒水,薄紗樣的霧靄籠罩著冬日晨裡的沱江;沱江一如處子的寬腰帶,靜謐地隨著山勢蜿蜒而行;兩岸錯落的木製客棧露出隱隱綽綽的身影,糖葫蘆似的描有客棧名字的紅燈籠好似打上了一層霜,遠遠地把手伸向沱江的上空。水墨丹青一樣,霧裡的沱江更顯得盈潤,是作畫上好的絹紗。畫舫煙中淺,天籟之音就從那明黃頂朱紅身的畫舫而來。確切地說,是一著紅衫裙的女子亭亭立在畫舫的廊柱前,面對著從遠遠的江面劃來的一艘艘烏篷船,百靈鳥般清脆的歌喉便劃破了長空,曲調悠揚中又透著下里巴人的野性。不太明白到底唱了些什麼,卻絲毫不影響歌聲的質感和心頭的悸動。小巧的烏篷船一如鄰家大嫂使得油亮的剪刀,輕快地就將青色的沱江裁成了雙兒;又如烏黑的拉頭,順滑地就將青色的沱江拉成了對兒。水墨丹青便暈染了開,輕輕地漾著水鞦韆。待得近來,才看清烏篷船上擠滿了早起游江的客,幾乎青一色的楞頭小伙兒,痴迷之餘,有人隨聲應和,歌聲渾厚綿長,在黛色的兩岸迴響,擊起點點水花。突然,那個尋覓很久的畫面便適時浮上了心頭:“走馬路”的他守在高高的崖端,就著迷離的月色,半宿半宿地唱著纏綿糯軟的歌。在風日里長養著,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的她,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彷彿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對山懸崖半腰,摘虎耳草賣平板電腦
  
從烏龍山景區回來的途中,趕上苗家的趕場。茛碙陔地方不大,甚至有些破落,人在車流裡鑽,車在人流裡爬。賣的物品倒是不多,也沒見很精緻和合意的東西。唯一入眼的,便是那些水靈的苗家女子,身著靛藍的苗服,外罩黑色的前襟,衣襟、領口、袖口挑著鮮豔的牡丹等花卉,或是鴛鴦等禽鳥,頭纏黑色的頭巾,有的層層疊疊高高聳立,猶如一個倒扣的蒸甑。更耀眼的,則是無一例外的,頭上、耳朵上、脖子上、胸前、手腕上,滿佈亮閃閃的銀飾,精巧中帶著粗獷,一笑一顰間,嘩啦啦地響,奏著無名的歌,嫵媚中帶著俏皮,怎麼看都比漢族女子更有風味。擠過舞獅的地界,又擠過劃彩船的圈子,再擠過擊大鼓的地方,跟著一種特別的男男女女的哼唱聲,擠到了一個人擠人人挨人的大場子。一邊是身著盛裝的十幾個“點炮”(苗語阿妹),一邊同樣是身著盛裝的十幾個“點菜”(苗語阿哥),呵,正在哥有情妹有意地對唱著山歌呢!歌詞是不懂的,就听見咿咿啦啦的,抑揚頓挫的,又充滿濃情蜜意的旋律,繞樑呢,乾淨又澄澈。一旁,兩個嗩吶手鼓著腮幫,用純粹的中國民間音樂,賣力地和著聲。一時,沉醉不知歸路,竟忘了導遊千叮嚀萬囑咐的,看苗家趕場,千萬注意別被拉衣角、踩腳尖,倒頭來惹下“多情卻被無情惱”的桃紅事。不過,有瞭如此清麗婉轉的歌聲,有瞭如此浪漫的表達情意的方式,真巴不得有人拉我的衣角呢!來之前,便有朋友推薦著這裡的酒吧。日暮蒼山,便開始在巷子裡游盪,一顆不安分的心蠢蠢欲動,目光如梭,流浪者、根據地、水木、古城守望者、學生年代、素、阿羅哈、原始人、心齋、青石、舊天堂、邊客……一棟又一棟寫滿滄桑的木製吊腳樓,一排又一排錯落有致的馬頭牆,一個又一個或古舊或新潮的木招牌,都在訴說著一段又一段讓人怦然心動的故事。突然很想很想,成為故事的主角,演繹一番驚心動魄,或是纏綿悱惻。焦灼中,夜終於濃妝豔抹地來了。帶著一分好奇和期盼,進了離住處很近,也離虹橋很近的根據地酒吧。來得有點早,人不是很多,沿著木製樓梯上了二樓。選擇了位置,一邊臨河,一邊臨透往中間舞台的迴廊,一截木棍隨意地支起了窗,視線剛好正對樓下酒吧的入口。要了點小吃食,外帶一杯妖冶的雞尾酒。清新的吉他聲、略帶沙啞的男中音,透過木製樓板的縫隙,擠了上來,有些懷舊的感覺,似帶著綠茶的清香,沒有傳聞酒吧音樂的那種浮躁和喧囂。說老實話,從不唱歌,也不懂音樂,願意聽什麼,是否欣賞,都只問自己的耳朵和心,要的,只是一種感覺。於是,儘管仍然不曉得彈的什麼,也不知接下來會唱什麼,會不會有顫悠悠的和聲,會不會突然高得刺破耳膜,或是低得不可聞,這些都不重要,已然消逝的美好和青春,還是在音樂里蕩漾,霧氣在雙眸裡氤氳,雙頰飛上了一抹酡紅T-shirt
  
人漸漸地多起來,音樂也如伏特加一樣變得勁爆,燈光更是絢爛。透過中間迴廊的空隙,瞥見樓下已然舞成了一團。樂隊的歌手,壯實的男人,嫵媚的女人,還有門口旁邊臨窗而扭的一群戴著鴨舌帽、叼著香煙卷、揮動著“大砲”的“文藝青年”,似乎亂了套。木製樓板被鏗鏘的聲音感染得顫抖,樓上的觀客也被激情點燃,圍著迴廊觀望,點著頭,晃著腦,搖著胳膊,扭著腰,一副陶醉的模樣。情願不情願地,於滾滾紅塵裡,天天喝著溫白開水,突然換一杯蠱惑的雞尾酒,或是清香的綠茶,或是濃烈的伏特加,放鬆也好,麻醉也罷,終是能深得人心的。若再問耳朵和心,還是美妙如天籟的,心也於浮躁的虛華中變得熨貼。抬眸遠望,迴廊那頭靜靜地趴著一條薩摩耶,原該是雪白的毛色吧,在搖曳的燈光裡,閃著熒光,好不養眼。沒來鳳凰前,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山城的夜,和層層疊疊的燈火。來鳳凰後,腦海裡留下深刻印記的便是沱江的夜,還有光怪陸離的燈火,一如先生一樣的神秘。手執裹著油布噼哩叭啦燃燒的竹棍,從顫悠悠的吊橋踏上桃花島的剎那,仍是恍惚的。天已黑定,回頭望,只有盤旋的火龍隨著山勢湧動,龍頭朝向略見輪廓的島嶼。奇異而妖孽般的嗚咽和著洪亮的鼓聲從一處黑暗襲來,帶著一份好奇,忙不迭地將冒著黑煙的火把扔給面前迎客的著盛裝的苗家女子,飛也似地繞進了木廊裡觀看表演的場地。寬闊而又簡陋的舞台中央,碼著一堆小山包一樣的篝火,亮亮堂堂,空中彌散著松節油的清香。在篝火的熱情奔放裡,同樣熱情奔放的苗家阿哥阿妹完成了搶親完成了入洞房;赤裸著上身盡顯鋼筋鐵骨的苗家阿哥表演了驚心動魄的速吞火炭、火中取刀,一根火把從寬闊的土布褲管裡游進遊出卻毫髮無傷……突然,火光全無,燈光全熄。鬼魅一樣的音樂不知從哪個角落飄了出來,感覺場中有一群生物在蠕動,不覺毛骨悚然,忽地就想起了先生描寫過的湘人趕屍,是越想越怕,卻又越怕越想,揮都揮不去,後背涼嗖嗖的,冷汗濕了襟。偏有好事者,又或者是表演的需要,有人打開電筒,或是點燃火把,亮光直射場中的不明物,媽呀,一群或黑或白,戴著高高的帽子,吐著長長的舌頭,身子僵硬一蹦一蹦前行的怪物??,正在場中繞圈。於是,有人尖叫,有人吹哨。也有調皮的鬼,伸出枯枝一樣的黑漆漆或白慘慘的手,去拉場外觀眾的衣服或是胳膊;一旁好事者配合地把電筒光直射鬼的臉,同樣黑漆漆或白慘慘的面,雙眼上翻,唇如豬血,豬肝一樣的長舌直掛胸前,引來的又是一陣尖叫,或是板凳翻倒的聲響。現場亂成一片。
  
鬼魅一樣的音樂終於嘎然而止,那群蠕動的生物也沒了影,四周的火把全部燃起,場地一片通明。帶著狂跳不已的心,逃離。璀燦風雨樓,醉虹臥波,三個金燦燦的圓環,一半明實一半空靈;隔岸不遠的萬名塔,晶瑩剔透,泛著淡淡的藍色熒光;兩旁高高低低的吊腳樓,躍躍欲試的飛簷,都鑲著金鑲著銀鑲著翡翠鑲著琉璃,瓊樓玉宇;映著紅暈的紙糊燈籠,呼嘯而開的七彩煙火,靜默無語的點點星辰……流光溢彩、火樹銀花的小世界,都化成了靈動的水草,在沱江的柔波里游動,演繹著繽紛。夜幕裡的跳岩,放著淺藍的熒光。一面水平如鏡,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的光揉在一起,變幻莫測;另一面潺潺的水流帶著藍得發白的熒光,唱著歡歌一路小跑著前行。來來往往的遊人小心翼翼,或從披著鑲金邊外衣的古城牆這端前往鶯歌燕舞的當下,或從飄著酒香和歌聲的酒吧飯館那頭跨上神秘悠遠的過往。南華門大橋,似展翅欲翔的寶藍鳳凰;趴在橋欄俯視,“S”形的藍色熒光帶蛇一樣蜿蜒在水中央;立在橋頭遠眺,兩條彩龍逶迤而去,遠遠的盡頭,是金碧輝煌的風雨樓,也是目之所及的雙龍匯合處;倚著橋柱近觀,“孟婆湯酒吧”、“鎮筸黃牛肉粉館”、“金江居客莊”的招牌閃著光,耀著眼,“夢幻苗疆”的旗幟更是詮釋了所有遊人追逐的夢。流連。身邊卻響起鏡頭調焦的咔嚓聲,回頭,見不少拍客架著三角架,正在抓捕著美的瞬間和鳳凰的靈魂。於是,“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熟稔於心的名句,沒來由地,閃了出來。不捨,卻終還是下橋,身影淹沒在了夜和光的小巷。燈籠紅火,在溫暖中穿行,不知不覺中看到了一串六個黃方塊,那是“飄搖擺渡客棧”的招牌,竟然覺得莫名的感動,許是多少迎合了前來觀光的遊人的心意,又或者是憶起了某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輾轉中,來到了水邊。有小販在兜售河燈,有單個的大大的蓮花,也有小小的紮成一簇的荷。挑了少有的並蒂蓮燈,小心點燃中間的燭,如豆的光映紅了臉,也映紅了蓮;又小心推入河中,沒有風,也沒有波,柔夷輕拂,蓮徐徐向前飄遠。正待許願,岸邊黑處那個誰扔下一個物件,只聽咚的一聲,燈偏,蓮燃,化為虛無USB手指
  
【三】梧桐枝,高潔從我息棲兮
有遊人的地方,就有商業化的觸角延伸。鳳凰也不例外,卻絲毫不損其人傑地靈的底蘊。嗜辣,口味與湘西人沒太大不同,於是這裡的美食幾乎嚐了個遍。血粑鴨,苗家酸魚,蕨菜炒熏肉,苗家酸蘿蔔,野菜粑粑,葛粉糰子,薑糖,獼猴桃乾和酒……菜以辣和香著稱,倒是與鳳凰的個性、湘西人的個性相匹配。因品讀先生的文,得了一個初略印象,湘西人是彪悍、好鬥又極富個性的,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樣。在去烏龍山景區的路上,遇到一處關卡,兩個景區裡的人持槍扮成匪,攔住了我們,要留下買路財,其實也就是每個人留下一張照片而已。當時,只覺得其中一個特別兇扮得與《烏龍山剿匪記》中的“匪兵”特別像,明知是假,還是有點心驚膽戰。等從其鐵臂中“逃脫”,有機會細觀,才發現,那竟是一個女人扮的,比家鄉的男人還像男人。從景區歸來的途中,在看苗家趕場時,卻是看到一對對、一群群花枝招展的苗家女子,熱情中透著神秘,率真中透著含蓄,粗野中透著溫婉,鄉土中透著典雅,有漢家女子遠遠比不了的多情和蜜意,風姿和韻味。在北門紫紅色的城牆邊,有不少當地人拉客照相留影。跟著上了城牆,看自家男人戴上苗王的頭巾,穿上苗王的長袍,一手持獵槍,一手持牛角;又自己戴上苗家的銀飾,穿上苗家的百褶裙。一時,竟真有了身為苗家人的錯覺,卻終只是形似而神非。站在歷史積澱的城牆,似又看到了一字排開的大大小小的船隻,在高高的桅杆上唱著歌的水手猴兒一樣溜下來又鑽進了臨河的吊腳樓,一隻泥腿在門裡,一隻泥腿在門外,身子便為兩條臂纏緊了;剛接過客的婦人小心爬過後艙,悄悄塞給自家男人一片冰糖,又小心爬回前艙。還有,船夫、舵手、攔頭工人、商會會長、土匪、士兵、伙夫、廚子、童養媳、未婚女、翠翠、三三、夭夭……苗漢混血的先生,從“流宕湘西的尋路人”到“闖入文壇的鄉巴佬”,從“寂寞路上的獨行客”到“默默無聞的耕耘者”,用骨子裡某種潛意識的偶然奔放,用安之若素我走我路的堅持,結合自己親歷的人生苦難,給後世人們展現了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湘西,讓人愛到骨頭里,又恨到骨頭里,最終還是愛到骨頭里。“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鳳凰母親般將邁出去的先生,將歷經重重磨難的先生,將寂聊無趣的先生,重新納回了自己的懷中,交融成了一體。就是這樣一片愛恨交織、充滿矛盾的熱土,也是包容、廣博的梧桐枝,除了先生,尚孕育了熊希齡、黃永玉、陳渠珍等名人巨匠。也正是這些名人巨匠,促使了鳳凰展翅翔,蜚聲海內外。參觀了陳斗南宅院,卻因了心裡的某種痛楚,沒有去聽濤山,更沒有去瞻仰先生的墓園。然而,“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直達實質的評價卻是深入我心;“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的關乎寫作態度、人生態度、人性和生命的哲學思考,更是成了我終生不忘遵從的訓誡。臨行,一處書攤前,又見到了先生的文集和畫像。儘管那些文字已經刻在心中,還是挑了一本米色封面的《沈從文精選集》,似乎這樣才覺得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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